冰心(1900-1999),原名谢婉莹,中国现、当代著名作家、诗人、翻译家,社会活动家。
去年的一个春夜——很清闲的一夜,已过了九点钟了,弟弟们都已去睡觉,只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坐在圆桌旁边,看书,吃果点,谈话。我自己也拿着一本书,倚在椅背上站着看。那时一切都很和柔,很安静的。
一只小鼠,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出来,慢慢的吃着地上的饼屑。这鼠小得很,它无猜的,坦然的,一边吃着,一边抬头看看我——我惊悦的唤起来,母亲和父亲都向下注视了。四面眼光之中,它仍是怡(yí)然地不走,灯影下照见它很小很小,浅灰色的嫩毛,灵便的小身体,一双闪烁的明亮的小眼睛。
小朋友们,请容我忏悔(chàn huǐ)!一刹那顷我神经错乱地俯将下去,拿着手里的书,轻轻地将它盖上。上帝!它竟然不走。隔着书页,我觉得它柔软的小身体无抵抗地蜷伏在地上。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!我按着它的手方在微颤。母亲已连忙说:“何苦来!这么驯良有趣的一个小活物……”话犹未了,小狗虎儿从帘外跳将进来。父亲也连忙说:“快放手,虎儿要得着它了!”我又神经错乱地拿起书来;可恨呵!它仍是怡然不动。一声喜悦的微吼,虎儿已扑着它,不容我唤住,已衔着它从帘隙里又钻了出去。出到门外,只听得它在虎儿口里,微弱凄苦的啾啾(jiū)叫了几声,此后便没有了声息。前后不到一分钟,这温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“嗖”(sōu)的着(zháo)了一箭!
我从惊惶中长吁(xū)了一口气。母亲慢慢也放下手里的书,抬头看着我说:“我看它实在小得很,无机得很。否则一定跑了。初次出来觅食,不见回来,它母亲在窝里,不定怎样的想望呢!”
安息的时候到了,我回到卧室里去。我徘徊了半天,心里不知怎样才好——我没有换衣服,只倚(yǐ)在床沿,伏在枕上,在这种状态之下,静默了有十五分钟——我至终流下泪来。
至今已是一年多了,有时读书至夜深,再看见有鼠子出来,我总觉得( ),几乎要避开。我总想是那只小鼠的母亲,含着伤心之泪,夜夜出来找它,要带它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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