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：舒婷，原名龚佩瑜，1952年生于福建石码镇，中国当代著名女诗人，朦胧诗派代表人物。
那一年，父亲作为右派（一般指20世纪中国反右运动中被错划知识分子、民主人士——家庭山注）补遗，使他工作的银行终于完成运动指标。他在爆竹声中被匆匆塞上大卡车，说是劳动改造八个月，一去就是八年。
父亲从西装笔挺的银行家谪贬（zhé biǎn）为忍气吞声的囚徒，赤膊在三明露天煤矿挖煤，熬过铁丝网、岗哨、臭虫、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，挣扎生存下来。亲情是父亲的首要精神支柱；其次是他的天性豁（huò）达乐观；然后是他少小离家求学求职，反哺（bǔ）年迈体衰的父母，扶持弟妹，荫（yīn）护娇妻幼子所逼出来的自救能力（或者说是责任心——家庭山注）。
母亲十八岁结婚，二十五岁生我妹妹时，从纤（xiān）细脆弱发展到圆玉润珠，似乎为日后独挑一家重担完成体质上的储存。有父亲宽大的肩膀遮挡时，母亲可以无名地感伤，手捧一本西方小说，优雅地临窗盛眉凝思。说母亲是娇妻一点不夸张，在教会女校里，她曾是钢琴、书法、插花和服装设计的高材生。要说理财持家，父亲有多精明能干，母亲就有多糊涂。天塌下来之后，毫无数字概念的母亲打起算盘也许和弹钢琴一样悦耳，但她赔钱比挣钱多，还要流水般往劳改营寄炒面、猪油、衣服鞋袜，甚至极稀罕极昂贵的蛋糕。父亲收到包裹，心疼母亲的不切实际，更加珍惜地把长了寸长绿毛的蛋糕放在瓦片上烤烤吃了——奇怪的是不闹肚子。
某一天母亲又失账１５元，环视家徒四壁，顺手抓一本相册，携（xié）着妹妹搭车回厦（xià）门娘家。由大姨将赔款汇去。在厦门还是当会计，直到她病逝，她都在忍受这份磨人的与天性格格不入的工作。
体验过严酷生存斗争的父亲，眼看我母亲一经风暴就迅速凋（diāo）谢，痛心疾首决意要他的小女儿翅膀硬一些。他很想让我们知道，他领我们上动物园，给我们买新式铅笔盒，送生日小礼物的钱是怎么挣来的；又不忍让小姊妹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，跟在他身后推车上坡。其实我的哥哥和堂弟们，都自觉自愿当过父亲的义勇军。
好在后来父亲经常载（zài）货的木材公司看中父亲一手好算盘，请他当仓管员。重操财政旧业的父亲虽不必再马拉松竞走，但要清点原木和各种型号的模板，劳动仍然繁重。他说服我们姐妹俩暑假里到他工作的露天堆场去帮忙，拾捡遍地的碎木块。不一会儿，我们的手指扎了刺，头发上脸蛋上沾满汗水和锯木屑（xiè）。父亲脸上一直（ ）。他犒（kào）赏我们六分钱一碗的花生浆和八分钱的大肉包。父亲那样骄傲地介绍我们给他的工友；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肮脏不堪（kān）的综合办公室。在他的糙（cāo）木写字台上有我们的全家福，以及父亲看我们狼吞虎咽时不觉咂（zā）着嘴的那份满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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