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清玄(1953-2019),中国台湾省高雄人,当代著名作家、散文家、诗人、学者。
我拥有的第一只动物是一只小松鼠。松鼠与我的情感,使我刚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有声音、有色彩、明亮跳跃的时光。同学们都以为这只松鼠受过特别的训练,其实不然,它只是被我在路边捡回养大而已。
小松鼠仿佛记得我的救命之恩,非常乖巧听话。白天我去上学的时候,它自己跑到果园里去觅食;黄昏的时候,就回到家来躲在自己的窝里。夜里我做功课的时候,松鼠就在桌子旁边绕来绕去,这边跳那边跑,有时还跑来蹭人的脚掌,常常在我做功课的时候蹲在我的腿上就睡着了。有时候我带松鼠到学校去,把它放在书包里,头尾从两边伸出,它也一点儿都不惊慌。我成年以后回想起来,才知道如果说那只松鼠受过训练,唯一的训练内容就是一种儿童最无私、最干净的爱。
隔年冬天的一个晚上,我吃过晚饭后像往日一样回到书房做功课,为了赶写大量的作业,还特别削尖了所有的铅笔。松鼠如同往日,跳到我的毛衣里取暖,然后在书桌边绕来绕去玩一只小皮球。我的作业太多,写到深夜还不能写完,我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被夜凉冻醒的时候,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,放声痛哭——我心爱的松鼠不知何时已死在我削尖倒竖着拿在手中的铅笔上;那支铅笔刺入松鼠的肚子;鲜血流满了我的整只右手,甚至溅满了笔记本;血迹已经干了;松鼠冰凉的身体也没有了体温。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令人惊悸的景象,甚至当时写的作业内容我也清楚记得。
那一天,老师规定我们每个人写两百遍自己的名字。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,而松鼠的血滴滴溅满在我的名字上。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的作业、痛恨铅笔、痛恨自己的名字,甚至痛恨留作业的老师。我想,如果没有这些,我心爱的松鼠就不会死了。
(家庭山点评:读到这里,我想,不用再多说什么,读者们也会有和作者一样伤心痛恨的感情。的确,谁都不会理解,这个老师为什么会布置这样无聊、无能、无良的重复抄写的作业!我们只能理解为,这样的老师实在是不懂教育的庸师、灭绝人性的恶师。家庭山也知道,有许多优秀的老师,其实布置作业是很讲究的,能合理、巧妙地布置少量的作业,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那些不懂学生心理、不懂教育艺术的老师,真的该好好学习,才能不误人子弟、荼毒生灵啊!)
我惊恐哀痛的哭声,吵醒了为明日去农田上工而早睡的父母。妈妈看到这幅景象,也禁不住流下泪来。我扑在妈妈怀里时,还紧紧地抱着那只松鼠。我第一次养的动物,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动物,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死了。死得何其突然,死得何等凄惨。如今我回想起来,心里还会升起一股痛楚的抽动。
如果说我懂得人间有哀伤,知道人世有死别,第一次最强烈的滋味是松鼠用它的生命给了我的。我至今想不通松鼠为何会那样死去,一定是它怕我写不完作业来叫醒我,而一跳就跳到铅笔上——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。
我把死去的松鼠,用溅了它的血的毛衣包裹,( )把刺死它的铅笔放在一边,在屋后的蕉园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一起埋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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